金砖里含藏着苏州文化的特征

  • 2022-08-24
  • John Dowson

  通常,变土为金,是幻想,是魔术。可在相城,在这块伍子胥曾经相土尝水的地方,幻想会成为千磨百练和水火既济后土窑出金砖的现实,成为实实在在的人间奇迹;就像在姑苏,在这方飘荡着有如袅袅晴丝一般的水磨昆腔的土地之上,魔术会成为叠山理水或百啭千逥的声名惊天下的绝艺,成为真真切切的精工细作。

  通常,说到苏州的文化遗产,首先鼓荡我们耳根和刺激我们眼界的,当然是昆曲和园林:那舒徐委婉、流丽悠远得好像在移步换景的园林山水中穿行流连的甜糯细腻,一唱就成了百戏之祖,一唱就有了六百年的爱恨情仇;那欲扬先抑、曲径通幽式的酷似水磨粉一样对心理感受来回返复的拿捏和戏玩,一摆弄就迷倒了朝野的无数显隐,一摆弄就惹得大千世界的华夷和敌友都悲喜交加,又欲罢不能。

  通常,说到苏州的文化遗产,少有人会把昆曲、园林和御窑金砖相提并论。一片粘土,几团烂泥,大不了变成糙砖无数,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文化的含藏和工艺的价值;几十座土窑,数百个民工,烧造出来的,终究还是粗朴笨重的方砖,怎么可能有复杂的社会背景和丰富的历史底蕴。

  可是,说到苏州的文化遗产,倘若真的忽视了御窑金砖,就不仅仅是等于忽视了陆墓百姓千百年的血汗和辛勤,不仅仅是等于忽视了姑苏儿女难以估量的工艺和智慧,更是等于偏狭地、执于一端地误读了昆曲和园林的背后所牵引着的中国传统文化虽然执着却有弹性的要义,曲解并忽视了中华文化纵然博大精深但又简易显朴的文化内涵。

  古金砖缘起于明永乐帝的南都北迁,消歇于清宣统帝的紫禁城退位。御窑金砖的烧造历史,与明清北京皇家建筑的兴建和修缮完全同步。期间,北方的皇家大兴土木,江南的金砖就窑火兴旺、劳役繁重;北方的皇家因财政空缺无力兴工,江南的窑户则歇业停产,忙于他计。

  明清两朝继承了开国帝王之基业的那些皇帝和大臣,在他们叩问苍天大地、祈求子孙永保的时候,在他们谈经论法、商议如何经营百年之基业、如何治理国事和民生的时候,他们的脚下,所踩踏的,全都是一方又一方铺陈得严密平整而又稳重厚实的产自苏州陆墓的御窑金砖。一部金砖的烧造史,就是一部明清王朝的兴亡史。从永乐至宣统,苏州陆墓的这块细料方砖,含藏的,不仅只是江南的温水润土和精工细作,更是明清王朝和中国历史整整五百年的荣辱和兴衰,也是陆墓和苏州的工匠百姓们整整五百年的喜怒哀乐和血汗心智。

  御窑金砖的制作,是一门水火相济的艺术。水和火,一阴一阳,一刚一柔,阴阳相济,刚柔相推,引起了世界万物的生息和变化。易经中的这一核心思想,到了姑苏相城的民工窑户手中,演绎成了七转得土、六转成泥、八月成坯和百三十日而后窨水出窑的有着二十九道工序之多的水磨糯米一样的工夫。练泥流程之繁,制坯手续之细,焙烧技艺之精,用工费力之多,生产周期之长,标准要求之高,加上成品概率之低,使得这种看似与普通青砖无异的细料方砖成了名副其实的“金”砖。而这种工艺,与细腻绵长、一唱三叹的昆腔的唱度真有出于同辙同宗、源于同水同土的相似和惊奇,读一读沈宠绥的《度曲须知》,感受会更深、更真:“调用水磨,拍押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

  御窑金砖制作技艺,有着和昆曲、园林等吴韵苏工一样的九曲廻肠和精极细至,一样的声震朝廷、名动乡野的过往和历史。不过,和昆曲、园林都是因为有了文人雅士的参与而声名遐迩的际遇和机缘所不同的是,御窑金砖,这方由地道的江南土窑用地道的姑苏水土烧成炼就,最终登上了明清工艺、文化和社会、历史之最高殿堂的坚土,在烧炼并积淀的千百年的过程中,迟迟不见有文化人的染指,更没有学者骚客的把脉和指点。烧制金砖的器具始终只是江南常见的木模竹具和民间土窑,弄土练泥的人工一直都是陆墓当地的村民土著,即便是在明代嘉靖年间有过张问之这样像清代陶瓷名家唐英那样的官员,可张侍郎终究只是尽了他金砖督造官的本职,并没有像唐英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亲历并琢磨做坯烧窑的全部过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张侍郎的《造砖图说》终于没能像唐员外郎的《陶冶图说》那样流传至今。而这,恰好正是御窑金砖制作技艺在无意识中用他的朴实无华超越绝艳昆曲和惊世园林的关键所在。这就难怪,清末民初现身于达官贵人和鸿儒巨贾之亭院厅廊的金砖,只一方,就足以用他看起来并不惹眼的简明和稳实,给《牡丹亭》杜丽娘家一样的私家园林里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摇漾春如线”的满眼韶华和精致,以及“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观之不足由他缱”的遍地繁丽和小巧,平添一种截然迥异而又自然适宜的大气和厚重;只一方,就足以给偏于纤绮的园林和昆曲,在文化风韵的另一端,加上一个可以将虚实藏露、繁简曲直乃至世间万物都揽入人心深处的时空砝码。难怪,将一方简朴的金砖配以典雅的木座,作为一种厅堂的清供,作为一件镇宅的宝物,会成为今古达人们的一种奢求和时尚。

  工到水磨土成金。水磨工夫,是姑苏的工匠伶人将生命回归并融入世界的一种反复而递进的体验和领悟;水磨工夫,是陆墓的窑户工民将心血凝聚并倾进技艺的一种执着又知返的历练和升华。对御窑金砖制作技艺这样的理解,会不会摇动我们这些常常自以为是的文化人,对文化源来的确认和对文化概念的定义呢?会不会因此而推动我们这些从事文化创意产业的现代人,对文化体验方式的领悟和调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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